父亲的被窝
(资料图片)
文/王承军
暮春时节,薰风昼长,大地泛着绿肥红瘦的色调。阳光穿过绿盖叠翠的枝叶,在光与影的拥抱下跳出轻快的舞步。清瘦的父亲坐在窗前,戴着老花镜,右手握着放大镜,左手拿着报纸慢慢翻阅。没有人打扰,偶尔风来敲窗,吹乱父亲那头被霜华浸染过的银发。
父亲年岁很高,来城里之前双眼做过手术,但右眼后来失明,加之听力障碍,父亲与别人的语言交流很少。每到周末,我都要去陪陪他,也习惯了与他一起的沉默。沉默久了,我们会彼此抬头相视而笑,然后他习惯性地干咳一声,继续望着窗外或者读书看报。有时为了打破沉闷的空气,我会有意扯着嗓子对父亲大声说话,他也会用他那浑浊的眼睛盯着我,看上去听得很认真。但见我嘴巴不动的时候,他就会“嗯嗯、好好”地答应,并报之以憨笑。
在这样一个午后,我静静地端详着父亲。从我离家求学到参加工作,再到成家立业,尽管我们都在忙碌和仓促中慢慢老去,但我没有想到父亲老得如此之快,如小区的一棵黄葛树,昨天才刚刚泛黄,今天就一树枯枝。感叹这锐利的岁月,没有把万物河山改变容颜,也没有把故乡的炊烟吹散,却唯独把一个曾经身强力壮的父亲削成单薄摇晃的背影,这一切又是那般悄无声息。就在那一刻,我决定留下来,好好陪父亲一晚。
父亲是独居,租住的房子很小,单间配套。我一边比划,一边告诉父亲今晚不走了。父亲先是一愣,然后露出喜悦之色,忙着收拾床铺。父亲说,床比较窄,要我睡床上,他睡沙发。理由是我一周才回来一次,上班很累,需要好好休息。我当然不同意,沙发是两人座,我们无论哪个去睡都很难受,因为腿脚根本伸不开。
洗涮完毕后,我和父亲上床了,并各睡一头。那天天气并不冷,但父亲生怕我冻着。他刚一躺下,就用手摸摸我的脚是不是露在被盖外,然后把我脚那边的被子折返压在我的脚下,接着用他并不敦实的后背紧紧贴住我的双脚,顿时一股暖流传遍全身。人到中年,睡眠很浅,稍微一点动静我都会醒。睡到半夜,父亲穿着睡衣,悄悄下床摸到我这头,给我拉拉被子,用手背轻轻靠近我的额头,在确认我没有异常情况后又小心翼翼地上床睡去了。尽管父亲的动作很轻很柔,但还是惊醒了我。我没有打搅父亲的举动,继续装着一副酣睡的样子。而此时,我睡意全无,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,父亲居然没有忘记40年前的每一个夜里对“小烤炉”的呵护,每一个步骤的先后顺序都没有改变,动作还是那么轻微、娴熟和温暖。
年华隔岸,往事浮现。父亲曾是我们村的一名代课老师。学校离家很远,我和父亲搬到学校去住。当时,我们学校只有三间教室,学校一共两个老师,均为代课老师。父亲当时教二、三年级的语文、数学、音乐。
那时我们村的学校条件简陋,环境艰苦。学生坐的凳子都是从自己家里带来,由于尺寸不统一,常常坐在前面的同学遮挡了后面同学的视线,父亲费了很大的劲才统一了凳子,然后按照身高重新编排座位。教室的窗子用塑料薄膜代替玻璃。春、夏及秋季还好,但是到了冬天最难熬,谁都不愿意靠窗坐。凛冽的寒风刮破塑料薄膜,灌进来,冷得直打哆嗦。因此每年冬天,我们学校感冒的学生不少,耳朵、手脚生冻疮的也不少。父亲看在眼里,疼在心上。为了让我们少受苦,父亲发动学生利用休息时间去学校周边捡柴,生四个火盆放在教室里御寒。
每天放学后,我必须趁天黑之前在教室把作业做完。尽管那时我们村已经通电,但是用电非常紧张,经常停电。父亲那间寝室兼办公室长年累月都备着一个装煤油的马灯,碰到赶场天,都要委托村里赶场的人买上两斤煤油,晚上备课和批改学生作业用。父亲的这间寝室不大,一张单人床,一张石板桌面的办公桌,一个用来煮饭的炉子,烧炉用的焦炭是村里一个开窑厂的学生家长送来的。
冬天夜晚来得早,我们简单吃过晚饭后,父亲就要我早早上床,他常说我是他的“小烤炉”,要我先暖被窝,待他睡的时候才能从我的身上取暖。其实这床比较窄,是从村医那里借来的。那时父亲还年轻,身体比较敦实,只有我俩各睡一头,才能勉强容纳我们。每每我上床后,父亲就斜躺在床上盖上被子,把我的双脚紧紧贴在他那温暖的胸窝,然后给我讲《三国演义》里的“三英战吕布”“单骑救主”,《说岳全传》里“虎骑龙背的金兀术”,《山海经》里“夸父逐日”等故事,每一个故事讲完,他都要告诉我其中蕴含的道理,尽管那时似懂非懂,但当我后来接触这些作品时,父亲的点拨对我更深理解作品有很大的裨益。所以,那时我当时觉得父亲就是一本传奇,让幼时的我永远有听不完的故事。
每次待我睡着后,父亲就从床上起来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衣批改作业和备课。只要半夜醒来,我都会发现父亲还在煤油灯下写写画画。父亲一见我有动静,就赶忙轻声走过来看看我的被子盖好没有,摸摸我的脚是不是暖和,然后用他的手背轻轻摸摸我的额头看是否有发烧症状。那时候,我身体瘦小,免疫力低下,经常感冒发烧,且多在夜晚发作。所以,父亲已经习惯了半夜对我的“提防”。一旦发烧,父亲就熬一碗姜汤水叫我喝,然后捂着被子出一身汗,如果没有出汗,父亲则要我加量喝姜汤,然后脱掉他身上的棉衣加盖在被子上,直到我出汗为止。父亲的土方很灵验,只要我一出汗,病就好了。这样的日子直至三年级结束,我才离开父亲温暖的被窝,至今已整整40年过去了。
光阴流转,当年的村小如今被竞相绽放的三角梅团团簇拥,三间教室改成了明亮整洁的村党支部党建活动阵地。曾经课堂上滔滔不绝的父亲如今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,我也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了中年油腻大叔。尽管终日的忙碌奔波,让我淡忘了父亲对我细如雨丝般的呵护,有时甚至疏远了父亲的存在,但父亲对我的舐犊之情和拳拳之心依旧未改变。
走过万水千山,历经百转千回,在我邂逅的每一场日月星辰,都有父亲的深情不负。如果时光可以倒流,我愿继续做您脚下的“小烤炉”,为您寒夜取暖;您继续做我路上的避风港,为我遮风挡雨,在淡墨青山的岁月里一起烟火平常,清欢自在。
(作者供职于国网重庆彭水供电公司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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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朱阳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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